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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词话之八十六
【“自怜诗酒瘦,难应接许多春色。”“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此等语亦算警句耶?乃值如许费力。】
“自怜诗酒瘦,难应接许多春色”引自史达祖《喜迁莺》,词云:“月波疑滴,望玉壶天近。了无尘隔。翠眼圈花,冰丝织练,黄道宝光相直。自怜诗酒瘦,难应接、许多春色。最无赖,是随春趁烛,曾伴狂客。 踪迹。谩记忆。老了杜郎,忍听东风笛。柳院灯疏。梅厅雪在,谁与细倾春碧。旧情拘未定,犹自学、当年游历。 怕万一,误玉人、夜寒帘隙。”
这句所失在于强行拼凑,致使诗意生硬滞涩。看看东坡之“春色三分,一分尘土,两分流水”、少游之“春路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易安之“小院闲窗春色深,重帘未卷影沉沉”,读来自然流畅。可知大家为词,不轻易落笔,故而下笔方始意蕴流动,不失生涩。
“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引自张炎《高阳台•西湖春感》,词云:“接叶巢莺,平波卷絮,断桥斜日归船。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更凄然,万绿西泠,一抹荒烟。 当年燕子知何处?但苔深韦曲,草暗斜川。见说新愁,如今也到鸥边。无心再续笙歌梦,掩重门、浅醉闲眠。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
这句所失在于言辞陈旧,落于俗套。“明年看花”之语,欧阳修能写“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新颖别致,不拘一格。警句在前,如不能青出于蓝别出新意,写之只显才力之拙,还不如不用。正像前文第六十六条引周济之言“叔夏所以不及前人处,只在字句上著功夫,不肯换意”那样,张炎于意境上的确是少了一些创造性。
人间词话之八十七
【文文山词风骨甚高,亦有境界。远在圣与、叔夏、公谨诸公之上。亦如明初诚意伯词,非季迪、孟载诸人所敢望也。】
文天祥(1236-1282),字宋瑞,又字履善,号文山,吉水(今江西吉安)人。官至宰相,封信国公。元兵南侵时他在家乡组织义军勤王,后被俘,不屈而死。文天祥之词,字字泣血,声声悲歌,那种有心报国无力回天的壮烈情怀,至今读来仍让人心感戚戚。
念奴娇 驿中言别友人 文天祥
水天空阔,恨东风、不借世间英物。蜀鸟吴花残照里,忍见荒城颓壁。铜雀春情,金人秋泪,此恨凭谁雪!堂堂剑气,斗牛空认奇杰。
那信江海余生,南行万里,属扁舟齐发。正为鸥盟留醉眼,细看涛生云灭。睨柱吞嬴,回旗走懿,千古冲冠发。伴人无寐,秦淮应是孤月。
这首词是文天祥与友人邓剡被俘后,路过金陵驿站与邓剡分别时所作。“水天空阔,恨东风、不借世间英雄。”天阔水远,此时江山让人感慨万千。三国赤壁之战中东风助孙刘联军火烧曹营,唐杜牧就有“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的诗句。这个典故在上阙中出现多次。诗人一腔悲愤郁郁在怀,故土沦陷,却恨东风未能相助南宋将士。“蜀鸟吴花残照里,忍见荒城颓壁。”蜀鸟吴花,一是承上句“东风”,说赤壁之战蜀吴旧事,如今徒剩花鸟;二则蜀鸟指杜鹃,传说为蜀帝杜宇化成,啼声凄厉,吴花指金陵之花。余晖中的断壁残垣,碎花依稀,杜鹃声切,真有触目惊心之感。“铜雀春情,金人秋泪,此恨凭谁雪!”铜雀春情,再用杜牧诗句之典,指宋室嫔妃被俘北去。金人秋泪,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序》中云:“魏明帝青龙元年八月,诏宫官牵车西取汉孝武捧露盘仙人,欲立置前殿,宫官既折盘,仙人临载,乃潸然泪下。”此处用其典故,指南宋宫中宝物被元兵劫掠一空。国破之恨,谁复能雪?“堂堂剑气,斗牛空认奇杰。”宝剑认英雄,剑气直冲斗牛,而自己却辜负宝剑此意。仿佛数声长叹,无穷痛惋几多深恨尽在其中。
“那信江海余生,南行万里,属扁舟齐发。”“那信”二字一转,上阙的壮烈胸怀转入下阙的悠长喟叹。想不到投海未死,却一起乘舟齐发,南行万里。“正为鸥盟留醉眼,细看涛生云灭。”涛起云落,诗人一颗拳拳之心永为齐心报国的同志所留。“睨柱吞嬴,回旗走懿,千古冲冠发。”睨柱吞嬴、千古冲冠发,《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载蔺相如“倚柱,怒发上冲冠”、“持其譬睨柱”,此指面对虎狼之敌时的无畏气魄;回旗走懿,诸葛亮遗计惊退司马懿,此指时局不利之时的智慧谋略。此句既写出对敌人的愤怒藐视,又写出费心劳力报效国家的忠义情怀。“伴人无寐,秦淮应是孤月。”此时别去,伴我无眠的,应当是秦淮间那一轮皎皎孤月吧。诗人心思落定,他深知此后的孤独和痛苦。诗人的忠烈当宛如明月,永悬于天地之间。文天祥被俘三年,宁死不屈,最终就义于大都,而他写词相别勉励的张剡,却最终弃他而降元。或许这就是历史对“孤月”的诠释吧。清冷的月华之下,英雄之心永远不死。
这首词悲愤激越,格高千古,境界高远悠长,感情炽热深沉,读来让人心潮澎湃,难以平复。老王说王沂孙、张炎、周密均不如文天祥,的确在境界上文天祥独有高格,非三人可比。宋末词人中,文天祥与蒋捷当属其中最佳者,文天祥以气骨胜,蒋捷以才情胜。
明代三位词人的比较,诚意伯即刘基,季迪是高启,孟载是指杨基。刘基(1311-1375),字伯温,处州青田(今浙江青田)人。明代开国功臣,封诚意伯。有《诚意伯刘文成公集》。高启(1336-1374),字季迪,号槎轩,又号清丘子,长州人(今江苏苏州)人。词集有《扣舷集》。杨基(1326-1378),字孟载,号眉庵,祖籍为蜀嘉州(今四川乐山),生于吴中。著有《眉庵集》。
眼儿媚 秋思 刘基
萋萋芳草小楼西,云压雁声低。两行疏柳,一丝残照,万点鸦栖。
春山碧树秋重绿,人在武陵溪。无情明月,有情归梦,同到幽闺。
行香子 芙蓉 高启
如此红妆,不见春光。向菊前,莲后才芳。雁来时节,寒沁罗裳。正一番风,一番雨,一番霜。
兰舟不采,寂寞横塘。强相依,暮柳成行。湘江路远,吴苑池荒。恨月濛濛,人杳杳,水茫茫。
菩萨蛮 杨基
水晶帘外娟娟月,梨花枝上层层雪。花月两模糊,隔窗看欲无。
月华今夜黑,全见梨花白。花也笑姮娥,让他春色多。
其实这三人均以诗名,词作都不如诗。三人词尚有宋末遗风,但亦未及宋末词作水平。三人差别其实也在伯仲之间。明词多清丽却缺少气度,有婉约之形而少婉约之神,意境显得单薄,词风轻浮而少有新意。
人间词话之八十八
【和凝《长命女》词:“天欲晓。宫漏穿花声缭绕,窗里星光少。 冷霞寒侵帐额,残月光沈树杪。梦断锦闱空悄悄。强起愁眉小。”此词前半,不减夏英公《喜迁莺》也。此词见《乐府雅词》,《历代诗余》选之。】
和凝(898-955),字成绩,郓州须昌(今山东东平)人。和凝先后仕于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五代。擅长短歌曲子,其作流传一时,被称为“曲子相公”。
夏竦的《喜迁莺》在前面第三条提过,因其奇思妙语得以流传,但要说大气象、真情致,却实在失之阙如。和凝的这首《长命女》愁肠百结,悱恻动人,其幽怨更甚于杜牧“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之句。
老王说词的上半阙不减《喜迁莺》,但其实此词上阙与“水殿按凉州”不尽相同。“水殿按凉州”妙语天成,意境极佳,但终究为应景之作,无真情实意,亦少恢宏大气。“天欲晓。宫漏穿花声缭绕,窗里星光少。”此句写得极为幽清,以情境胜。拂晓之时,宫漏声穿花而来,在静谧的晨光中缭绕不绝。抬头望去,窗外晨星寥落,清冷异常。漫漫长夜即将过去,而比夜更长的幽怨却如同这个清冷的早晨一般深深印在了宫女们的心底。此境中包含着落寞孤寂的思绪,如那宫漏声袅袅不绝。
“宫漏穿花声缭绕,窗里星光少”胜在情景交融,“水殿按凉州”胜在巧思妙语。但其实两首词读起来,一幽怨清冷,一绮丽迷蒙,感受是大不相同的。老王这样类比,似乎有所不当。而总的来看,“宫漏穿花声缭绕,窗里星光少”景致无语而胜于千言,是要更好一些。
人间词话之八十九
【宋《李希声诗话》曰:“唐人作诗正以风调高古为主,虽意远语疏皆为佳作。后人有切近的当、气格凡下者,终使人可憎。”余谓北宋词亦不妨疏远。若梅溪以降,正所谓“切近的当、气格凡下”者也。】
所谓“切近的当、气格凡下”,是指过于追求其景物逼真肖似,语言过实,从而使意境浅薄,气质和格调不高。这类似于两位眉目清秀的佳人,其一眼波流转,巧笑嫣然;其二神态僵硬,双目无神。“切近的当、气格凡下”正似后者,而二者高下不言自明。
老王说史达祖之后的词,对于外物描述的自然真切可谓“切近的当”,然而却是缺乏真情感真理想,所以流于平庸,致使“气格凡下”。这里依然体现了老王对于“真”的推崇。他在《宋元戏曲考》中说元曲作者“以意兴之所至为之,以自娱娱人,关目之拙劣所不问也,思想之卑陋所不讳也,人物之矛盾所不顾也,彼但摹写其胸中之感想与时代之情状,而真挚之理与秀杰之气,时流露于其间”。即便是关目拙劣,思想卑陋,人物矛盾,却依然因为“胸中之感想与时代之情状,而真挚之理与秀杰之气”而成为价值极高的艺术品。
“真”乃《人间词话》中虽推崇的第一要素。正如真正的钢琴大师是用心表达,而不是用手炫技那样,词也应该发乎心声,技巧实为其次。本末倒置的结果就是词在文学大潮中渐渐沉寂沦落,再也不像前代词那样具有惊心动魄的力量。
人间词话之九十
【毛西河《词语》谓:赵德麟令畴作《商调鼓子词》谱西厢传奇,为杂剧之祖。然《乐府雅词》卷首所载秦少游、晁补之、郑彦能(名仅)《调笑转踏》,首有致语,末有放队,每调之前有口号诗,甚似曲本体例。无名氏《九张机》亦然。至董颖《道宫薄媚》大曲咏西子事,凡十只曲,皆平仄通押,则竟是套曲。此可与《弦索西厢》同为曲家之荜路。曾氏置诸《雅词》卷首,所以别之于词也。颖字仲达,绍兴初人,从汪彦章、徐师川游,彦章为作《字说》。见《书录解题》。(此条原稿删去)】
达尔文的进化论认为,生物的进化是缓慢持续的。物种的进化都有其中间环节,而不会一个物种发生突变而猛然产生成一个新的物种。文学体裁的发展也是这样。古代的文学体裁都是经历了漫长的演化才变得成熟乃至盛行。词萌芽于南北朝,发展于唐五代,大兴于宋;曲萌芽于北宋之初,历宋金发展,大兴于元。老王这里所说,正是由词转曲的过渡情形。
赵令畴的《商调鼓子词》即《元微之崔莺莺商调蝶恋花鼓子词》,共十二首,叙事与抒情相结合,散语、韵文相间其中,是由鼓子词向宋金诸宫调转化的过渡形式。老王认为不光是此作为杂剧之祖,同时代或是稍晚也有很多开创性的作品。
转踏以郑仅的《调笑转踏》为例。
调笑转踏 郑仅
良辰易失,信四者之难并。佳客相逢,实一时之盛会。用陈妙曲,上助清欢。女伴相将,调笑入队。
秦楼有女字罗敷,二十未满十五余。金镮约腕携笼去,攀枝折叶城南隅。使君春思如飞絮,五马徘徊芳草路。东风吹鬓不可亲,日晚蚕饥欲归去。
归去,携笼女,南陌春愁三月暮。使君春思如飞絮,五马徘徊频驻。蚕饥日晚空留顾,笑指秦楼归去。
石城女子名莫愁,家住石城西渡头。拾翠每寻芳草路,采莲时过绿蘋洲。五陵豪客青楼上,醉倒金壶待清唱。风高江阔白浪飞,急催艇子操双桨。
双桨,小舟荡,唤取莫愁迎叠浪。五陵豪客青楼上,不道风高江广。千金难买倾城样,那听绕梁清唱。
……(省略部分都是一诗一词相间,除去上面两曲咏罗敷及莫愁之外,还有十曲咏卓文君等事,文繁不录)
放队
新词宛转递相传,振袖倾鬟风露前,月落乌啼云雨散,游人陌上拾花钿。
这首《调笑转踏》中,首段“良辰易失,信四者之难并……调笑入队”即为致语。第一调咏罗敷:“归去,携笼女,南陌春愁三月暮。使君春思如飞絮,五马徘徊频驻。蚕饥日晚空留顾,笑指秦楼归去”,此调之前的“秦楼有女字罗敷”之七言诗为口号诗。末尾“新词宛转递相传”四句为放队。这已经初具曲本雏形。
无名氏的《九张机》见于和董颖《道宫薄媚》同见于《乐府雅词》,《九张机》见于《转踏》类,《道宫薄媚》见于《大曲》类。《道宫薄媚》咏西施之事,共十曲,平仄通押,基本上可以算是套曲。《道宫薄媚》与金代董解元的《弦索西厢》一起,都可以看作是元曲曲调的创始之作。
人间词话之九十一
【宋人遇令节、朝贺、宴会、落成等事,有“致语”一种。宋子京、欧阳永叔、苏子瞻、陈后山、文宋瑞集中皆有之。《啸余谱》列之于词曲之间。其式:先“教坊致语”(四六文),次“口号”(诗),次“勾合曲”(四六文),次“勾小儿队”(四六文),次“队名”(诗二句),次“问小儿”、“小儿致语”,次“勾杂剧”(皆四六文),次“放队”(或诗或四文六)。若有女弟子队,则勾女弟子队如前。其所歌之词曲与所演之剧,则自伶人定之。少游、补之之《调笑》乃并为之作词。元人杂剧乃以曲代之,曲中楔子、科白、上下场诗,犹是致语、口号、勾队、放队之遗也。此程明善《啸余谱》所以列致语于词曲之间者也。】
宋人遇到节庆宴会时会作致语。致语是重复唱同一曲子,比如欧阳修《采桑子》,共十一首,赵令畴《商调•蝶恋花》,共十首。这些都是歌而不舞,如果歌舞相间则称为“转踏”。上一条中已经提到了转踏的体式。老王指出元曲中楔子、科白、上下场诗,就是由转踏中致语、口号、勾队、放队而来。不同的是宋人转踏中用的是词,而元曲中用的是曲。比如上一条中郑仅的《调笑转踏》和元曲《唐明皇秋夜梧桐雨》,可相比对。
唐明皇秋夜梧桐雨(节录) 白朴
楔子
(冲末扮张守珪引卒子上,诗云)坐拥貔貅镇朔方,每临塞下受降王。太平时世辕门静,自把雕弓数雁行。
……(科白文长略去)
[仙吕•端正好]则为你不曾建甚奇功,便教你做元辅,满朝中都指斥銮舆。眼见的平章政事难停住,寡人待定夺些别官禄。
[幺篇]且着你做节度渔阳去,破强寇永镇幽都。休得待国家危急才防护;常先事设权谋,收猛将保皇图。分铁券,赐丹书,怎肯便辜负了你这功劳簿。
大致上我们可以看出其中的因由和发展。正是如此,程明善在《啸余谱》中将致语放在词与曲之间。
这两条概括来说,《调笑转踏》、《商调鼓子词》等形式开元曲之体;而类似于《道宫薄媚》和《弦索西厢》等则开元曲之调。这些变更的始末,老王在《宋元戏曲考》中有非常详细的论述。
人间词话之九十二
【自竹垞痛贬《草堂诗馀》而推《绝妙好词》,后人群附和之。不知《草堂》虽有亵诨之作,然佳词恒得十之六七。《绝妙好词》则除张、范、辛、刘诸家外,十之八九皆极无聊赖之词。甚矣,人之贵耳贱目也。】
《草堂诗馀》,南宋何士信编,收录词作以宋词为主,兼收一小部分唐五代词。《四库提要》中指出:“王楙《野客丛书》作于庆元间,已引《草堂诗馀》张仲宗《满江红》词证蝶粉蜂黄之语”。据此,此书成书当早于南宋庆元年间(1195-1200)。
《绝妙好词》,南宋周密编选,选录南宋初期张孝祥至仇远共计132家385首词。
朱彝尊是清初词坛浙西派领袖。浙西派崇尚姜夔、张炎,标榜醇雅、清空,以婉约为正宗,由此可见其追求。朱彝尊说:“自《花庵》、《草堂》增入闺情、闺思、四时景等题,深为可憎。”看得出来,浙西派的追求与宋代“雅词”有一定的渊源,过于清雅而失之真味,是词之大病。《绝妙好词》偏重于格律形式,所以只录清丽婉约、优美精巧的词作,很多词片面追求音律章法,而情致意蕴则难言佳妙。这正是老王所指“极无聊赖之词”。
《草堂诗馀》在明代盛行一时,诸多才子文士如杨慎、李攀龙等都纷纷为其评注、作序、题跋,蔚为大观。这是明人注重词的抒情性的结果。应当说,这个倾向并无错误,而朱彝尊所处年代,朝廷畏民如虎,禁锢压迫之烈,史无先例。文人自然不得发其心声。浙西派之所以认为词“宜用于宴嬉逸乐,以歌咏太平”,与当时的风气有极大的关联。“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尚不可写,更何况乱人心性的风月情事呢?《草堂》所录,即便有部分诨俗之作,但毕竟发乎内心,情韵较佳。这也是“佳词恒得十之六七”之所指。
《草堂诗馀》和《绝妙好词》选词的标准,前者以意蕴情致为主,后者以格调体法为宗,老王作此评论当属意料之中。所谓 “贵耳贱目”者,只因当时风气压抑而少自由,长久以往,遂成流习,难以改变了。
人间词话之九十三
【明顾梧芳刻《尊前集》二卷,自为之引。并云:明嘉禾顾梧芳编次。毛子晋刻《词苑英华》疑为梧芳所辑。朱竹垞跋称:吴下得吴宽手钞本,取顾本勘之,靡有不同,因定为宋初人编辑。《提要》两存其说。按《古今词话》云:“赵崇祚《花间集》载温飞卿《菩萨蛮》甚多,合之吕鹏《尊前集》不下二十阕。”今考顾刻所载飞卿《菩萨蛮》五首,除“咏泪”一首外,皆《花间》所有,知顾刻虽非自编,亦非复吕鹏所编之旧矣。《提要》又云:“张炎《乐府指迷》虽云唐人有《尊前》、《花间集》,然《乐府指迷》真出张炎与否,盖未可定。陈直斋《书录解题》‘歌词类’以《花间集》为首,注曰:此近世倚声填词之祖,而无《尊前集》之名。不应张炎见之而陈振孙不见。”然《书录解题》“阳春录”条下引高邮崔公度语曰:“《尊前》《花间》往往谬其姓氏。”公度元佑间人,《宋史》有传。北宋固有,则此书不过直斋未见耳。
又案:黄升《花庵词选》李白《清平乐》下注云:“翰林应制”。又云:“案:唐吕鹏《遏云集》载应制词四首,以后二首无清逸气韵,疑非太白所作”云云。今《尊前集》所载太白《清平乐》有五首,岂《尊前集》一名《遏云集》,而四首五首之不同,乃花庵所见之本略异欤?又,欧阳炯《花间集序》谓:“明皇朝有李太白应制《清平乐》四首。”则唐末时只有四首,岂末一首为梧芳所羼人,非吕鹏之旧欤?(此条原已删去。)】
《尊前集》是唐五代词选本,选录从唐明皇到徐昌图等39家词261首。宋后鲜见流传,到明代方有顾梧芳刻本,其序中说:“联其所制,为上下二卷,名曰《尊前集》,梓传同好。”此段话让一些人误解该书为顾梧芳袭用旧名而重新选订编纂的词集。
毛晋刻《词苑英华》中就怀疑《尊前集》为顾梧芳所编,朱彝尊则说他在吴下得到明代吴宽的手抄本,与顾梧芳刻本比较完全相同,因此定为宋初人编辑。《四库提要》中对此不置可否,两种说法都记录下来。
老王对此作了考证。他首先指出宋代杨湜的《古今词话》中就有记载说:“赵崇祚《花间集》载温飞卿《菩萨蛮》甚多,合之吕鹏《尊前集》不下二十阕。”,这显示《尊前集》宋代就有。其次,《四库提要》中对自己存有两种说法的理由是,陈直斋的《书录解题》中“歌词类”以《花间集》为首,而没有《尊前集》之名。但老王指出《书录解题》“阳春录”条下有引高邮崔公度的话:“《尊前》《花间》往往谬其姓氏”。崔公度是北宋人,他当时都看到过《尊前集》,则证明了此书北宋就有了,只是陈直斋没有看到罢了。
另外老王说,黄升《花庵词选》李白《清平乐》下面注:“翰林应制”。又说:“唐吕鹏《遏云集》载应制词四首”等。因为同为吕鹏所编,所以老王怀疑《尊前集》就是《遏云集》,而《尊前集》多出来的一首李白的词,老王揣测是顾梧芳自己加进去的。
人间词话之九十四
【《提要》载:“《古今词话》六卷,国朝沈雄纂。雄字偶僧,吴江人。是编所述上起于唐,下迄康熙中年。”然维见明嘉靖前白口本《笺注草堂诗馀》林外《洞仙歌》下引《古今词话》云:“此词乃近时林外题于吴江垂虹亭。”(明刻《类编草堂诗余》亦同)案:升庵《词品》云:“林外字岂尘,有《洞仙歌》书于垂虹亭畔。作道装,不告姓名,饮醉而去。人疑为吕洞宾。传入宫中。孝宗笑曰:‘“云崖洞天无锁”,“锁”与“老”叶韵,则“锁”与音“扫”,乃闽音也’。侦问之,果闽人林外也。”(《齐东野语》所载亦略同。)则《古今词话》宋时固有此书。岂雄窃此书而复益以近代事欤?又,《季沧苇书目》载《古今词话》十卷,而沈雄所纂只六卷,益证其非一书矣。】
《洞仙歌》是南宋林外的词。全词如下:“飞梁压水,虹影澄清晓。橘里渔村半烟草。今来古往,物是人非,天地里,唯有江山不老。 雨巾风帽。四海谁知我。一剑横空几番过。按玉龙、嘶未断,月冷波寒,归去也、林屋洞天无锁。认云屏烟障是吾庐,任满地苍苔,年年不扫。”
《四库提要》说《古今词话》六卷是清代沈雄所编纂。收词上起于唐,下至康熙中年。老王举出明嘉靖之前版本的《笺注草堂诗馀》中,林外《洞仙歌》条目下面就有引述《古今词话》说:“此词乃近时林外题于吴江垂虹亭。”而后老王又引用明代杨慎《词品》中言林外作此词于南宋宋孝宗之时。既然《笺注草堂诗余》说《洞仙歌》是林外“近时所题”,也就是说《古今词话》宋代就已经成书。清代藏书家季振宜所编《季沧苇书目》中,《古今词话》有十卷,而沈雄版《古今词话》只有六卷。因此老王怀疑大概是沈雄雄窃取宋版《古今词话》内容而又增加近代词作所成。
此条和上一条充分显示了老王博闻强识,明察秋毫。论证起来理由充分,让人信服,果真是大学问家本色。
人间词话之九十五
【陆放翁跋《花间集》谓:“唐季五代,诗愈卑,而倚声者辄简古可爱。能此不能彼,未可以推理也。”《提要》驳之,谓:“犹能举七十斤者,举百斤则蹶,举五十斤则运掉自如。”其言甚辨。然谓词格必卑于诗,余未敢信。善乎陈卧子之言曰:“宋人不知诗而强作诗,故终宋之世无诗。然其欢愉愁怨之致,动于中而不能抑者,类发于诗余,故其所造独工。”唐季五代之词独胜,亦由此也。】
《四库》中的观点有失偏颇。词格不卑于诗,而写词的才力也未见得低于诗。按照《四库》的说法,唐之后所兴文体每代愈卑,难道说文人是一代不如一代,中华民族智商都集体退化了?事实上人的才智并不会比古人差,词、戏曲和古典小说中都有伟大的作品。历代各种文体的流行和兴盛,就如对人才的推动和过滤。唐代诗兴,故写诗者众,擅写诗者也容易脱颖而出,宋代的情形也如是。诗与词两种体裁在古典文学史上有着同等的地位。它们表达方式和格律上的差异,导致了对诗人才能要求上的差异。国画中工于人物者,未必工于山水,这样来形容写诗和写词的差别,或更妥当。陆游说唐末五代时诗体地位下降,这应当是有道理的。但“能此不能彼”并非是文体尊卑之别所致,而是技巧和要求不同所致。
陈子龙说:“宋人不知诗而强作诗,故终宋之世无诗。”并非宋人不知诗,而是宋人不爱诗。一种文体失去了生长所需的土壤,自然就不会有多么茁壮。他接下来的话“然其欢愉愁怨之致,动于中而不能抑者,类发于诗余,故其所造独工”则有一定的道理。抒发情感是人类的天性,既然诗体不兴,词就取而代之成为主要的抒情达意的诗歌体裁。老王说,唐末五代之词独胜也是这个原因。唐末五代时诗与词正处于此消彼长之际,文人雅士们更多的选择词作为抒发情感的文体,水涨船高,词的水平就自然上升到新的台阶了。
人间词话之九十六
【“君王枉把平陈业,换得雷塘数亩田。”政治家之言也。“长陵亦是闲丘陇,异日谁知与仲多?”诗人之言也。政治家之眼,域于一人一事。诗人之眼,则通古今而观之。词人观物,须用诗人之眼,不可用政治家之眼。故感事、怀古等作,当与寿词同为词家所禁也。】
“君王枉把平陈业,换得雷塘数亩田”是唐代罗隐《炀帝陵》中的句子,诗云:“入郭登桥出登船,红楼日日柳年年。君王枉把平陈业,换得雷塘数亩田。”雷塘是隋炀帝所葬之处。这首诗慨叹隋朝兴亡,一统天下的伟业却只换来区区数亩地的孤陵,历史的沧桑变化让人感慨万千。
“长陵亦是闲丘陇,异日谁知与仲多?”引自《仲山•高祖兄仲山隐居之所》,为唐朝唐彦谦所作。全诗如下:“千载遗踪寄薜萝,沛中乡里汉山河。长陵亦是闲丘陇,异日谁知与仲多?”长陵是汉高祖刘邦的陵墓。史载刘邦少年浪荡,每被家父指责,要他向稳守家业的二哥学习。刘邦夺取天下之后,就问父亲:“今某之业所就孰与仲多(现在我和二哥谁的家业多呢)?”千载之后,沧海桑田,纵使当年手握天下,到头来亦不过是徒剩丘陇而已。所谓家业,都已烟消云散。
老王说罗隐诗为政治家之言,唐彦谦诗为诗人之言。但两者给人的感受其实是差不多的,后者有典故有文采而已。如老王所言,则明代唐寅的“不见武林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更具诗人相,连沧桑变化都可以写的如此浪漫不羁。
其实思古之幽情,写入词中也无妨。历史像自然中的山川一样给人以诗的美感。沧桑变化,风云纵横,给人的感受是很特殊的。而人在历史大潮中的悲欢离合和那种面对历史大潮的抗争与无奈也是极为动人的。苏东坡《水调歌头•赤壁怀古》千古绝唱,那种惊涛般的历史所独有的苍凉浑厚、大气磅礴的感受,正是其他词所没有的。所以说感事怀古入词亦无不可。而只有诗人敏感的笔触写来,才能真正让历史愈显其沉厚大气,同时也会让其中的人更有人性的光辉,就像《长恨歌》和《圆圆曲》,历史也因此才在苍冷无情中有了它温婉动人的一面。
人间词话之九十七
【宋人小说,多不足信。如《雪舟脞语》谓:台州知府唐仲友眷官妓严蕊奴。朱晦庵系治之。及晦庵移去,提刑岳霖行部至台,蕊乞自便。岳问曰:去将安归?蕊赋《卜算子》词云:“住也如何住”云云。案此词系仲友戚高宣教作,使蕊歌以侑觞者,见朱子“纠唐仲友奏牍”。则《齐东野语》所纪朱唐公案,恐亦未可信也。】
朱子被目为“圣人”,是以此事老王尽信朱熹所言。虽然证据的确算是充分,但毕竟一家之言,很难说这就是完全事实。
《雪舟脞语》中记载:朱熹为浙东提举,与台州知府唐仲友不睦,以致相互弹劾申辩。宋孝宗问宰执二人曲直,回答说:“不过是秀才之间争闲气罢了。”唐仲友与官妓严蕊相好,朱熹把严蕊逮捕治罪。后来朱熹调往别处,提刑岳霖到台州巡查,严蕊乞求平反。岳霖问她归去哪里,她作了一首《卜算子》回答,词的末尾说“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岳霖于是笑着将她释放。
严蕊的《卜算子》录在下面。
卜算子 严蕊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身误。花开花落自有时,总是东宫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对于唐朱之争,周密《齐东野语》则说:“朱晦庵按唐仲友事,或云吕伯恭尝与仲友同书会,有隙,朱主吕、故抑唐。”还有种说法就是“恃才轻晦庵”的唐仲友与陈亮不和,仲友嘲笑陈亮学问粗疏,加以唐、陈二人争夺艳妓,情场败北的陈亮遂向朱熹进谗言,朱熹据之而六劾唐仲友。
朱熹连上六疏弹劾唐仲友,其中第三、第四状论及唐仲友与严蕊风化之罪。第四状中说:“至五月十六日筵会,仲友亲戚高宣教撰曲一首,名《卜算子》,后一段云:‘去又如何去,住又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休问奴归处。’”(《朱子大全》卷十九《按唐仲友第四状》)如果当时朱熹上奏的奏牍的确如此书写,那么此词就非严蕊所原作,因为此时严蕊尚未入狱,不会有后来的岳霖释放她时作此词一说,朱熹也不可能得知她尚未吟诵的词作。
但就此确认这首词高宣教所作,也不尽然。朱熹治严蕊之罪,为了政治上的斗争欺负毫无权势的小女子,其实不甚得人心。《二刻拍案惊奇》中也有关于此段的故事,对严蕊甚是同情。这足以代表广大人民群众的意见。总的来说,这里面受苦只有严蕊,唐仲友因为有大臣保举而逍遥无事。虽说朱熹也许是为了一方百姓安康而弹劾唐仲友,但逮捕严蕊下狱总不免显得有些小气。严蕊尚有另外两首词作,与《卜算子》风格文才相若,后人编纂《朱子大全》时为朱熹遮掩也说不定,虽然这种可能性不算大。而即便这首《卜算子》下阙是高宣教所作,但与严蕊之词也有字面上的差别,或许后来严蕊在岳霖提讯时自己补足上阙也未可知。
此公案难有结果,但严蕊值得同情是确认无疑的。才貌双全的她出身卑微,又无端卷入政治上的斗争,只能让人寄予无限的同情。严蕊另外的两首词,一并录在下面。
如梦令 严蕊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
鹊桥仙 严蕊
碧梧初坠,桂香才吐,池上水花初谢。穿针人在合欢楼,正月露玉盘高泻。
蛛忙鹊懒,耕慵织倦,空做古今佳话。人间刚到隔年期,怕天上方才隔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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